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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科院博士”解救背后——“热搜”让救援“异常困难”|大象深度

来源: 更新时间:2023-09-03 17:31:23
The Beginning

大象新闻记者 李昌 特约撰稿人 柳俞伶

“人有两颗心,一颗是贪心,一颗是不甘心。”这是最近上映的反诈电影《孤注一掷》中的一句台词。每一次成功防诈都是对影片的鼓励,每一句叮嘱家人朋友的别信别贪都是给影片的掌声。”而现实中,仍有做着发财梦不惜铤而走险实施电诈的嫌犯,也有被贪婪蒙蔽双眼上当受骗走上不归路的人,他们因为个人的贪心和妄念,不仅被困于缅北电诈园区,更久久囿于心魇……

日前,备受关注的“中科院博士”被解救后,大象新闻第一时间联系了参与协助救援的志愿者阿龙,揭秘张博士获救背后的故事,并与心理专家曹立萍与大家一同从心开始树立防诈意识。


《孤注一掷》剧照

“热搜”大大增加了解救难度

参与协助救援的志愿者阿龙为“阿龙闯荡记”公众号创始人,曾陆续协助解救超过两百受骗同胞,帮助他们成功回国。他也参与了电影《孤注一掷》的幕后制作,片尾被影片鸣谢。影片最后接受采访的十余位受害人都是经他协调救援回国的。

面对媒体,阿龙多次表示自己并不愿受到过多关注,尤其是在参与协助救援的过程中,“热搜”、高关注度的背后,其实会让救援变得“异常艰难”。

首先“不是每一个人的求助,都能够解救”。众所周知,缅甸政府军、人民保卫军、民族地方武装等各方势力盘踞,当地政局动荡、险象环生。在缅甸,乃至东南亚各国,诈骗已经形成了一个完整的产业链,上游有售卖客户资料的公司、蛇头,中游是诈骗公司,下游有水房(洗钱公司)。诈骗公司与地方武装通常是合作关系,军方充当公司保护伞,以诈骗公司的分红作为军费来源。比如军方出让土地给投资商,投资商开发盖楼,军方占股分红。投资商招募诈骗公司入驻,诈骗公司有时还会招募代理公司,诈骗公司出房屋、设备,代理公司招人运营。缅北一些军方甚至自己就参与诈骗园区建设。缅北地方武装不归属缅甸政府军管辖,高度自治,有点像“国中国”。

“军阀也不一样,武装不一样,园区也不一样,有正规的园区,也有黑园区。”与正规园区在沟通、谈判要相对简单一些。“原本可能一两天就能办好。之前有的快的,两小时人就接走了”,但此番在博士的救援工作中,因为媒体的过度关注,加大了阿龙的沟通、协调解救难度。“整整谈了六七天,今天跟公司谈,明天跟代理谈,后天跟介绍人谈,大后天跟物业谈。关注度高了,就不是单方面说了算的,他们各方都得要达成一致,基本上每一个层级都在谈。”最终,通过阿龙不懈地多方交涉,基本算是无赔付的情况下将博士成功解救。


钻洞偷渡

超九成赴缅甸者都是自愿偷渡

在缅甸,每天有超10万人聚集在诈骗园区实施电信诈骗,但求助的人却没有那么多。真实的背后是令人很难接受的现实——绝大多数偷渡缅甸的人,其实都是自愿的。在中国,有护照都不能从云南进入缅北,要过三四道边防检查站,不躲避边防检查站,是偷渡不出去,而且要爬山。国家都不允许去的地方,那么多人铤而走险的背后是利欲熏心。很多偷渡缅甸的人,家庭较为贫困,连去的路费都拿不出,是诈骗公司下面的代理公司垫付的。其实,很多被“骗到”缅甸的人,去之前清楚要做诈骗工作,他们觉得是去赚钱的。除了未成年人和少数真正被骗去的,约有超过90%偷渡去缅甸的人都是知道要去做诈骗的。目前向外界求助的很多人,是因为“不适应工作”被淘汰下来的,对诈骗公司失去了价值才被卖掉的。


去缅北的人

而解救过程中常说的“赎金”,也分为两种情况。一种是“赔付费”,就是诈骗园区开出的为个人投入进去的总费用,包括行程费、住宿费、餐饮费、娱乐消费等等,从几万块到十几万不等。一开始到园区的人,会好吃、好喝地被招待,体验到在国内体验不到的东西,享受有钱真好的感觉。然后会被“洗脑”,就如同影片中“想成功,先发疯,不顾一切向钱冲”“拼一次,富三代,拼命才能不失败”“今天睡地板,明天当老板”的一样,会被“洗脑”要努力工作,让人自动亢奋地投入工作。也有诈骗园区公司开出了四五十万、五六十万赔付费,超出了垫付很多,那一种属于“赎金”。

而给了十几万块钱没有救到人的情况也确有。一种是遇到了骗子,钱被中间人给骗了;第二是遇到了黑公司,公司把这个钱吃掉之后又把人要转卖了。目前,很多家属也不会轻易直接拿钱,都会通过警方协助开展救援工作。


中国警方从缅甸押解电信诈骗嫌犯回国

被骗之后需要从“心”出发

“真正该关注的,不该是这些去缅北的人。最可怜的,还是那些真正被骗钱的人。有的人得了抑郁症,终日活在无尽的自责中。有的人最后精神崩溃了,一辈子的积蓄被几分钟就骗光了……”

从缅北归国的受害人,会根据调查结果,据实量刑处罚。当下,社会层面除了缅北电信诈骗的受害者,各种诈骗形式也层出不穷,受害者众多,如何从心理上防诈?如何在被骗后心理重建?大象新闻记者采访了《心理咨询师手记》作者、心理专家曹立萍。

曹立萍介绍一般人当经历了被骗的痛苦后,常常需要时间来治愈受伤的心灵。被骗以后,内心的创伤和疑虑可能会使人陷入混乱和失望的情绪中,“这就需要从‘心’出发,可以让受害者逐渐恢复信心,并学会从经历中获得教训和成长。”

首先,接受自己的情绪和伤害感非常重要。被骗后,大部分人可能会感到愤怒、羞愧、无助和沮丧。这些情绪是正常的反应,不要试图压抑它们,而是要允许自己感受并表达情绪。

接下来,批判性地反思被骗的经历,分析自己的决策和行为,并积累教训。与此同时,放下怨恨和愤怒也是治愈心灵的关键。

最后,与他人分享自己的经历与故事也是治愈心灵的重要一步。通过与身边的人或参与类似经历的群体交流,既可以得到支持和理解,也可以为他人提供帮助和鼓励。

“被骗是一种痛苦和令人难忘的经历,但它也可以成为大家成长和改变的机会。”曹立萍说:“让他们学着掌握自己的命运,用内心的力量重新定义自己,并在未来中展现出更加坚强和勇敢的自己。”

目前,中方已同泰、缅、老三国警方启动了合作打击赌诈集团专项联合行动。此次行动是在全球化、信息化的背景下,各国警方加强合作、共同打击跨国犯罪的积极实践。通过信息共享、资源共享,形成合力,有效打击了跨国电信诈骗犯罪行为,为维护地区稳定、保护人民安全作出了积极贡献。

此前报道

中科院博士被骗至缅甸:曾被公派留学 发表2篇SCI论文

12万赎金转账失败后,家人已经很难联系上张实。他们急切想知道,身陷缅甸妙瓦底的他现在怎么样了?

2022年,在中科院某植物园做科研的张实,决定出国。女友杨阳回忆,当时男友炒币欠了些债,想去东南亚做翻译,赚钱还债再结婚。

从厦门经香港抵达曼谷,后转至泰缅边境的湄索再坐车到缅甸,等张实察觉不对劲时,他已经失去了自由。



妙瓦底镇 资料图

一年来,家人陆续收到他的消息,都是报平安。直到今年5月底,他再次发来信息,已是让家人筹集赎金。

姐姐张红记得,那段时间弟弟的电话打得很频繁。他说,自己被人卖给了现在的公司,因为没有做出业绩,他被要求赔偿损失。

在电话里,张实说,他每天被监视着工作18个小时,逃离遥遥无期,他希望家人可以救他出去。

张实来自山东农村,经济条件并不宽裕,家人和女友勉强凑齐赎金,在转账的过程中,账号被冻结。他们已向警方报案,目前正在等待进一步的消息。

受困

得知张实要出国时,女友杨阳有些意外。

张实从农村考上吉林大学,一路从中科院的硕士念到博士再到荷兰留学,最后做科研。这条路走得不容易,似乎也顺理成章。

在杨阳眼里,张实喜欢做研究,做事也很有主见。只是性格有些内向,平时很少跟朋友交际。

他们分别在两地工作,因为疫情的关系,已经有近一年没有见面。杨阳劝说男友,留在国内。但张实说,去东南亚做翻译,工资高,底薪就有一万五,做得好的话,有四五万一个月,他出去一两年就回来。

杨阳记得,张实当时跟一个中介联系了好几个月,反复了解、核实,最后才确定出国工作。但后来发现,那个中介骗了他们。

出国前,张实忙着办理护照、签证,在老家待了半个月。张红回忆,弟弟告诉她,他是去泰国一所大学教书,让她不要担心。

张红说,自己也不太懂,所以当时没有问他太多。

去年8月12日,张实启程出境,中间辗转了香港、曼谷等几个城市。杨阳记得,有一晚张实是在机场睡的,她在微信上聊起来说,“好难过,背井离乡的”,男友回说,“这有啥难过的”。

8月14日,张实从曼谷去到湄索,这是泰缅边境的一座小城镇,隔着湄河与缅甸相望。16日,张实由湄索坐车到了缅甸妙瓦底。杨阳说,当时她收到张实的信息,说不想去缅甸,那边不安全,但是他已失去了人身自由。

公开资料显示,位于缅甸东部的妙瓦底,被地方武装组织控制,成为网络诈骗的大本营。近年,中国警方加大对跨境违法犯罪的打击力度,电信诈骗窝点从金三角、缅甸北部等转移到妙瓦底。

今年5月,中国驻缅甸大使馆发布消息称,多名中国公民被以“高薪聘请”为由诱骗偷渡至缅甸妙瓦底地区,被要求从事电信诈骗。中国驻缅甸使馆接到求助信息后,协调缅警方开展营救,成功解救被困人员。

消息称,中方正与缅甸等方面开展联合执法行动,依法打击不法团伙。



中国驻缅甸大使馆消息

杨阳记得,张实到达妙瓦底的第一天,就告诉她,进园区后,他不能用手机了。后来,他找了一个中间人,让女友加对方微信,有事跟那个人联络。

在微信里,张实还告诉她,他刚到要熟悉一下环境,要上培训课,也不能带手机。

过了几天,张实被安排上岗,他跟杨阳联系说,自己暂时出不来,门口有人拿枪站岗。他必须要跟对方签一年期的合同,到期后才能被放出来。

杨阳回忆,张实用的是中间人的手机跟她联络的。他说那里是封闭式管理,除了管得严一点,也没啥安全问题。但杨阳回想,“应该随时都有人监控他。”

此后,张实基本每周都会通过skype或者电话联系女友或家人。

张红说,他在电话里会问到家里的情况,父母的身体状态。他告诉张红,自己在外面工作和生活都挺好。那时候,张红一直以为他在泰国工作。

但张实告诉女友,他被迫扮演某个“人设”,跟外国人聊天进行诈骗。杨阳说,她很担心男友,但又不确定他的情况,只能期盼一年后合同到期,他早点回来。

弟弟

从小到大,因为成绩好,张实一直是家族的骄傲。

他出生于1989年,比哥哥姐姐小十几岁。姐姐张红说,家里负担重,父母年纪大了,母亲瘫痪在床,哥哥姐姐都没有上过大学,张实一直不想让家里人操心。

哥哥张浩回忆,弟弟上大学后常拿奖学金,包括后来出国读书,都没怎么花过家里的钱。2017年1月,张实申请到为期一年的国家留学基金委的公派留学机会。

2019年1月至2021年1月,张实在中国科学技术大学做博士后。师妹黄佳记得,张实沉浸在自己的研究中,十分投入。当时他建立了一个实验室,黄佳跟着他学习,他也毫无保留地把所知教给他们。



张实

黄佳说,读博士后期间,张实发表了两篇 SCI论文,申请了三个基金项目,还建立起了一个实验室。

在杨阳看来,张实是个单纯的人,他一直在学校念书,社会经验比较少。张实曾跟杨阳透露,在植物园的工作比较清闲,他其实更想留在中国科学技术大学,或者其他高校里做研究,但是因为资质不够,最终没能留下。

结束博士后研究后,张实离开了安徽,自此也跟女友分隔两地。

不知道后来的一年多时间里,他经历了怎样的波动。家人后来回忆,张实可能各方面压力比较大。二哥张浩说,母亲偏瘫二十多年,生活无法自理,父亲也已经七十多岁了。张实生活节俭,却很孝顺父母,不时会给父母打钱或帮他们买药。

张红记得,弟弟跟她提到过,现在的工作工资比较低,父母年老体衰,他也到了结婚生子的年纪。

失联

接到弟弟让筹赎金的消息,张红一下慌了。

那段时间,张实隔几天就会打电话过来催。张红回忆,今年6月,因为跟家里人联系太频繁,诈骗公司怀疑张实是卧底,把他关进了小黑屋,没收了手机,还调换了他的工作地点和岗位。

张红手足无措,不知道是否应该交赎金。她到本地的公安局报警,对方告诉她案子发生在境外,他们在想办法,并告诉她不要交赎金,否则人可能回不来,要尽量拖延时间。

一开始,张红张浩姐弟不敢告诉父母,但他们还是知道了。后来,一家人决定交赎金,“不交弟弟怎么办?”张红说,她和二弟,以及弟弟的女友,三人每人出了一点钱,最后筹集了12万元。

考虑哥哥姐姐读书不多,张实让他们把钱打给女友,再由女友转账到境外。杨阳回忆,起初诈骗公司让她把钱打到张实的支付宝,但一直转账不过去。后来,对方又让她把钱换成数字货币转过去,但她不会操作。

直到7月底,杨阳在转账的过程中,被冻结了账号。张红称,报警后,他们暂未收到进一步消息,想通过媒体寻求解救办法。

据央视新闻报道,8月15日至16日,中国公安部、泰国警察总署、缅甸警察总部、老挝公安部在泰国清迈联合举行针对本区域赌诈及衍生的人口贩运、绑架、非法拘禁等犯罪的专项合作打击行动启动会。各方决定,在泰国清迈共同建立专项行动综合协调中心,并针对赌诈猖獗的区域设立联合行动点,以更紧密的合作、更主动的攻势、更专业的行动,严厉打击本区域电信网络诈骗和网络赌博犯罪,坚决扭转人口贩运及绑架、拘禁等犯罪高发态势。

记者了解到,目前已有救援力量在设法营救张实。而让杨阳感到不安的是,张实回国后要如何面对这段经历,如何带着它走下去。

(为保护隐私,文中人物均为化名)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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