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琼州海峡渡轮时，阿杰与墨菲合影
这是一趟长达万里的旅程。 “想起来，就觉得不可思议。”在琼州海峡，阿杰把车开上轮渡时，突然生出一阵莫名的感动，“我的出租车竟然坐上轮渡，开到了海上……” 阿杰，今年37岁，四川内江人，初中毕业就跟着父亲学木匠，后来在工地打工，2020年检查出鼻咽癌中晚期。他和妻子育有两个儿子，大的8岁，小的4岁。生病之后，一家人搬到自贡，租住在一栋老房里。康复出院后，阿杰不敢停歇，于2021年夏天拿到出租车运营证件开始跑车。为了一家人的生活，他选择跑夜班，可以多挣一点。 墨菲，比阿杰小几个月，定居海南。她也有一双儿女，2021年查出鼻咽癌，一度绝望难以走出。她也是阿杰短视频账号的“粉丝”。过去两年，阿杰坚持剪辑车载视频发布到网上，既记录生活日常，也讲述抗癌历程。墨菲是众多关注他的病友之一，“被他的阳光和勇敢所打动”。两人常在网上交流，彼此鼓励，成为互相信赖的朋友。
这一次，到重庆出差后，墨菲包下阿杰的出租车，从四川一路开回海南。他们从自贡出发，途经重庆、湖南、广西，一路抵达海口。之后去了三亚，又折回海口穿越热带雨林，游览五指山……10月13日，阿杰独自返回自贡时，仪表盘显示行程长达6251公里（12502里）。
在路上，两人闲聊家常，交流抗癌历程，如同多年未见的老友。他们还开着直播，跟更多病友交流及相互鼓励，沿途还见了不少病友。墨菲说，普通人很难理解他们经历的艰难和痛苦，病友成了知己，也成了“生死之交”的战友。
而在阿杰看来，“她只是想帮我一把，以租车的名义。”墨菲出了20000元包车费，阿杰算了一下，全程仅花了3000元，结余17000元，这相当于他三个月的收入。
在病友群里，墨菲把这趟旅程称为“抱团抗癌之旅”，“一起鼓励一起扶持，一起开心抱团，向死而生”。
▲路上总有人问“川C”在哪里，他索性在车上拉上一道横幅
01打车去海南
9月30日，出发前一天，阿杰给出租车做了全套保养，详细检查了车况，换了机油、轮胎，还有刹车片……
早在今年8月，墨菲就跟阿杰提出了这趟旅程，她打算到重庆拜见一个客户，然后到四川自贡与阿杰会面，再包他的出租车返回海南。阿杰毫不犹豫就答应了下来，他从没有开过这样的长途，既激动又觉得充满挑战。
黄漫漫是墨菲的闺蜜，二人相识十余年，此次搭顺风车与他们同行。黄漫漫也定居海南，国庆前夕正好在四川宜宾老家，墨菲便约她一起打车回海南。
10月1日上午，阿杰在江北机场先见到黄漫漫，然后一起接上从长沙飞来的墨菲。送墨菲拜见客户后，下午又“一脚油跑到自贡”。阿杰尽地主之谊，请墨菲她们吃了冷吃兔，晚上还去看了彩灯。
10月2日，他们从自贡出发，3日中午抵达湖南汨罗，墨菲要把在老家的儿子接回海南。墨菲的亲戚长辈都赶了过来，晚上在院子里摆上一大桌菜，热情的款待打消了阿杰的拘谨。一行人在汨罗住了一晚。第二天，阿杰起得早，去镇上吃了早餐还在田野里逛了逛。
之后，继续出发。
10月4日中午，他们去了位于长沙的湖南省肿瘤医院，与8名鼻咽癌病友见面。墨菲与他们相熟，讲述了阿杰的故事，也希望阿杰积极乐观的心态能感染到他们。
继续向南。一路上，阿杰开着直播，墨菲和黄漫漫就在直播间与网友互动交流，得知他们行程的很多病友邀他们相聚。每天里程600公里，他们没有急着赶路。阿杰和墨菲总是询问对方累不累，然后随时停下休息。其实，对长期开车的阿杰来说压力并不大。
10月5日下午，抵达琼州海峡时，阿杰看到自己的出租车开上渡轮，突然有一种莫名的感动，“我的车子竟然坐上了轮渡，开到了海上。”
他十六七岁就出门打工，去过中国很多城市，但从未有过真正意义上的旅行，“以前都是匆匆赶路，这一回才留意了路上的风景”。
▲阿杰与墨菲在三亚
10月6日上午，他们在海口与一名约好的病友见面，然后开车去三亚游玩。因工作在身，墨菲的老公没有全程陪同，但当晚赶到三亚跟大家一起吃了饭。10月7日返回海口，他们又穿越热带雨林，游览了五指山……
返程时，阿杰独自驾车绕道广州，再经湖南郴州，先后与两名病友见面。直到10月13日回到自贡，他留意了一下车子的仪表盘，整个行程6251公里（12502里）……
墨菲出了20000元包车费，路上加油、过渡轮等花销也是她买的单。阿杰算了一下，全程只花了3000元，还结余17000元，这相当于他开三个月出租车的收入。“她只是想帮我一把，以租车的名义。”对于这趟万里旅程，他既开心又感动，这不仅是一笔“大生意”，更多的则是来自朋友的温情。
02特殊的约定
一开始，黄漫漫很难理解，墨菲为什么要用远高于市价的价格租阿杰的车回海南？她觉得出租车空间有限，坐长途会很辛苦。但一路下来，她理解了墨菲的选择：这是两个病友之间的约定，不止是一趟普通的旅程。
墨菲解释，这并非刻意的安排。她做了放化疗后，长时间坐飞机会不舒服，因此打算到重庆出差后包车回海南，正好阿杰又是出租车司机。至于费用问题，她一开始就跟阿杰“明确”了，“我的家境比他好，生病后还拿到100多万的商业保险”。
生病之后，墨菲“失联”了两年。这两年，她被困在病痛之中。走出来后，她的事业心不再那么强，内心变得宽广，也更加敏感，特别在乎亲情与友情。
2021年，墨菲查出鼻咽癌时，情况比阿杰严重，已是局部晚期。当时，儿子才3岁，女儿才10个月。她一度绝望，又从绝望中挣扎出来，告诉自己必须乐观与坚强。后来，她插着鼻饲管去4S店买车，想自驾去自由的远方。她说，保持开心、乐观的心情，才能抵御癌细胞的复发……
有一次，黄漫漫陪墨菲去医院检查，有个中年患者面对妻子的劝解，一直在哭泣。墨菲走过去，给他讲起自己的经历，讲放下与坚持……“她很自然地跟病友聊起，极力想帮助到他们。”黄漫漫理解的是，这种病友之间的鼓励和信赖，其他人难以取代。
而与阿杰的病友之情，也是墨菲珍视的友情之一。
因为阿杰拍摄的视频，墨菲也对自贡这个充满烟火气息的川南小城充满好感。她说，阿杰是病友圈中的“明星”和榜样，很多人通过关注他的生活，寻找到了面对癌症的心态和力量。
▲阿杰说吃辣椒让他的味觉恢复得更好
在自贡吃饭时，她很惊讶阿杰居然那么能吃辣椒。对一个鼻咽癌康复者来说，痛苦的放化疗会留下味觉丢失、口干舌燥的后遗症。但阿杰说，吃辣椒让他的味觉得到了恢复。
在路上，黄漫漫也被“杰哥的乐观与阳光”所打动，这个个子不高，瘦得“脱相”的男人总是乐呵呵的，很难想象他曾经历的绝境。他每天晚上开10多个小时的出租车，却“喜欢这份工作”，只是因为他接受了这个事实，没有更多的选择。
心性达观的阿杰，人生并不平坦。初中毕业就跟着父亲学木匠，然后开始在工地打工。后来承包过一些木工劳务工程，挣过钱，但最终亏进去并欠下沉重的债务。他和妻子在外打工7年，再加上父母的帮助，终于在2020年春节前还清了50多万债务。2020年的那个春天原本“无债一身轻”，他却检查出了鼻咽癌中晚期……他还有两个年幼的孩子，大儿子8岁，小儿子4岁。康复之后，为了生活，阿杰不敢停歇，2021年夏天拿到出租车运营证件后，便开始跑车，他选择跑夜班，可以熬更长的时间多挣一点。
一路上，墨菲跟阿杰闲聊家常，交流抗癌的心路历程，如同多年未见的老友。他们也在直播间跟更多病友讨论交流，相互鼓励。墨菲说普通人很难理解他们经历过的艰难和痛苦，病友便成了知己，也成了“生死之交”的战友。
讲起这段旅程，阿杰对墨菲充满感激。墨菲则说，自己被阿杰的故事所激励，他的阳光和乐观给了她和很多病友难得的力量。
墨菲拉了一个病友群。在群里，她把这趟旅程称为“抱团抗癌之旅”，“一起鼓励一起扶持，一起开心抱团，向死而生”。
03沿途的病友们
接到这单 “大生意”时，阿杰提出要拍视频，把整个行程记录下来。墨菲欣然接受。
▲阿杰提出要把这趟旅程拍视频记录下来，墨菲欣然同意
她跟阿杰有着相似的抗癌经历，生病后家人悉心照料不离不弃，这成了他们战胜病魔、建立信心的关键。她也想把这些故事讲给更多病友，因为很多病友看到检查结果时，不仅自己陷入绝望，整个家庭也一起陷入悲观之中。
在旅途中的直播间里，沿途很多病友留言相邀，希望能跟他们见面交流。在湖南省肿瘤医院，他们见了8名病友，分享了阿杰的故事，给他们带去“信心的光芒”。在海口，他们再次把自己的经历分享给病友，相互鼓励与祝福。
▲阿杰在广州与病友小覃见面
在返程途中，阿杰在佛山接上病友小覃，一个90后女孩，他们一起去游览广州塔，一起吃饭，他看到了女孩脸上暖心的笑容。小覃说，“杰哥是一个乐观的人，他给了大家很多鼓励和激励。”
在湖南郴州，病友的父亲刚刚查出肝癌，阿杰也感到难受，从车上拿出8个椰子，又掏出200元钱给老人。病友推却，说并不差钱，但他想表达自己的心意，说这心意是墨菲传递给他的。
讲起自己的抗癌经历，阿杰坦承刚开始也深陷恐惧与绝望，躺在病床上不敢看母亲和妻子眼睛里的愁苦。只有两个年幼的孩子走到跟前，说“爸爸起来吃饭吧”，他才会坚持爬起来，因为孩子们的眼中只有清澈与明亮。
从医院出来后，待在农村老家，他不愿出门，害怕看到熟人，那些关切的询问总让他躲闪不及。妻子在自贡找到工作后，一家人便来到自贡租住。妻子上班，他在家带孩子、做家务。直到身体逐渐恢复，头发长出来，他才慢慢地相信自己“好起来了”。他决定去开出租车，挣钱。生病住院花了近20万元，虽然各项报销和补助下来，最终只花了2万多元。但为了这个家，他必须站起来。
他说，自己拍了一些正能量视频，记录抗癌过程，只是想留给孩子们看，万一自己哪天不在了，还能让孩子通过视频了解他，留下一个坚强、乐观的父亲形象。
他的视频引起了病友们的关注，包括墨菲在内，账号上至少有一万多名鼻咽癌病友粉丝。
途经湖南长沙时，阿杰原本想去湖北十堰接一个病友一起去海南，但因要绕道近两千公里，考虑到行程太长而作罢。这个鼻咽癌病友已经康复13年，对其他病友来说，他的故事就是信心和希望。但他没意识到，他和墨菲的旅途故事，其实也给了许多病友信心和希望。
阿杰觉得，只有不断去寻找生活中的美，才会变得更有力量。一路上，他和墨菲一起见了很多病友，彼此都收获良多。
04心底的温暖
如今，阿杰一家人租住在自贡城区一栋老房子里，三间卧室，母亲一间，妻子和孩子一间，爷爷一间，他只能睡在客厅沙发上。他习惯了睡沙发，即便家人早上慌慌忙忙地出门上班，也不会吵醒他。
母亲在一所学校的食堂做后勤，经常要加班。妻子在一家金店做营业员，晚上9点半下班，大儿子放学便步行去找妈妈在金店做作业。只有父亲，还留在内江老家种地。
▲夜晚在街上跑出租车的阿杰
每天下午3点半，他开始接车上班。如果母亲加班，他4点钟要去接幼儿园放学的小儿子。他把儿子放在后座上，客人上车时他只能解释孩子没人照看，许多客人都不介意。他就这样拉着儿子在城市里穿行，直到母亲傍晚6点过下班，他才把孩子送回去。
位于四川南部的自贡市城区不大，却有超过1000辆出租车和众多网约车。出租车行业虽然“很卷”，但阿杰有着丰富的揽客经验，比如晚上9点过很多人在餐厅吃完饭出门，12点过许多人从茶楼出来回家，再然后是在KTV、酒吧一带拉到客人的机会要大一些。凌晨两点后，很多出租车收车了，但一些夜场依然还有客人……
▲阿杰习惯收车前在这家路边摊吃了一碗抄手
收车之前，阿杰会去盐业博物馆旁边的路边摊吃抄手，大碗10元，小碗8元，阿杰一般都吃小碗。付账记录显示，他已在这个摊位支付了2000多元。他说，这里的抄手便宜，量足。
凌晨3点过，他把车开到白班司机的楼下，然后走两公里回家。这时，整个城市已经熟睡，他走过宁静的街道，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他喜欢这种感觉，这是属于他一个人的时间。
阿杰说，他喜欢开出租车，能让他深刻地融入这个城市。在车上，他接触了不同的人，喝醉的，失恋的，悲伤的，快乐的……在凌晨三四点，他看到卖菜的人们在街上忙碌，卖烧烤的开始收摊，他理解了生活本来就是不容易的。
今年7月的一个深夜，有个年轻人打车去父亲坟头坐一坐。车子开到僻静的野外，他有些忐忑，对方说父亲是一年前患癌去世的，他一下就放下了戒备。因为要等这个年轻人返回，他索性跟着年轻人一起上山，并支起电筒，看着年轻人在坟头上向父亲诉说……
返回后，这个年轻人请他吃了一碗面。这碗面，让他心底暖暖的。
（文中阿杰、墨菲均为网名）
红星新闻记者 袁伟 杨灵
编辑潘莉 责编 冯玲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