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月2日，国际篮联官方宣布：积分世界排名第三的中国三人男篮国家队直接晋级巴黎奥运会决赛圈。
只关心最终成绩和奖牌的群体或许并不能“共情”篮球业内的激动，就像有网友所说：“又不是得到奥运奖牌，仅仅是获得参赛资格而已，有什么可高兴的？”
事实上，中国三人男篮是在起点很低的情况下实现了这次“壮举”。从去年11月1日至今年11月1日为止的积分计算期，中国三人男篮是从世界第15名艰难爬升至世界第3名，靠超过25名球员的辛苦打拼，累计获得高达7052917积分。
很多人并不知道，这次“流浪地球”式的“大冒险”，竟源自一次酒后的“真心话”。
国际篮联官宣中国三人篮球男、女队均获得巴黎奥运会参赛资格 图/国际篮联官网
破局之策是酒后的“点子”
去年底，国际篮联三人篮球世界巡回大师赛香港站举办，中国篮协国家队建设委员会执行主任、三人篮球国家队领队柴文胜到场考察球员，越看心里越没谱。
此前，国际篮联公布了巴黎奥运会参赛资格获取方案，由原先各国前100名球员累计积分计算，改为只计算排名前25人，并规定只选取运动员2022年11月1日至2023年11月1日期间获取的最高级别9站赛事积分，作为该球员的有效积分。
东京奥运周期个人积分较高的中国球员，无一人闯入世界前50位。今年初，个人积分最高的朱渊博世界排名也仅为第111位。规则这样调整就意味着：个人实力不占绝对优势的中国三人男篮想入围巴黎奥运，靠原先的“人海战术”已经行不通了。
简单来说，新规考核的是每个国家顶级的精英选手在高级别比赛中的综合表现和球队战绩。
柴文胜和同事进行了计算，如果按照常规方式组建国家队参赛，依照球员实力和排名进行估算，中国三人男篮全赛季积分大致在100万分左右，而前三名直接获得奥运资格的球队积分预计在600万到700万分左右。“女队问题不大，男队想要通过积分赢得巴黎奥运门票，差距太大了。”柴文胜对中国新闻周刊回忆。
当时，无锡惠汕俱乐部投资人芮叶彬也在香港，他向柴文胜询问中国三人男篮冲奥的方式。芮叶彬是新能源领域的生意人，因个人酷爱篮球，10年前组建了一支业余三人篮球的俱乐部，后来又成为了世界排名前两名的乌布队、利曼队两家外国俱乐部的投资人。
柴文胜回忆：“当时我说，只能翻翻家底，看看规则，如果无法直通巴黎，就弄几个CBA球员去打资格赛，凭积分基本不现实。”
后续吃饭，芮叶彬借着酒劲儿向柴文胜“献上一计”，不如让国家队球员加入自己投资的外国俱乐部，这样就有出战高级别比赛的机会，获取积分的可能性就会提高。
“世界前三大概需要650万积分，就有机会直通巴黎。”芮叶彬还立下“军令状”表示，自己可以来“搞定”其中300万积分。
柴文胜动心了，因为这或许是唯一可行的办法。
事后芮叶彬回忆，最初自己收购国外球队的想法，并非是要为国家做贡献，只是想通过投资国外球队，把自己的无锡惠汕队的球员送出国锻炼。但是面对冲击巴黎奥运会的任务时，自己的诉求和国家队的诉求，产生了高度契合。
自此，三人篮球球员为冲击巴黎奥运，或加入外国俱乐部，或与外国球员联合组队的“雏形思路”就出现了。根据国际篮联规定，三人篮球顶级赛事参赛队可以城市为单位，球员可以来自不同国家。联合组队提高战绩后，球员所获得个人积分同样能累积并帮助国家队迅速提升排名。世界范围内，例如奥地利、蒙古、日本的俱乐部中也都有美国、塞尔维亚等国的外籍球员身影。
三人篮球国家队领队柴文胜（左）与无锡惠汕俱乐部投资人芮叶彬（右）图/受访人供图
柴文胜和芮叶彬与乌布队的塞尔维亚教练团队进行了综合商议，形成了基本框架。2023年初，中国篮协召开三人篮球的会议讨论冲奥之路，柴文胜基于前述框架撰写方案报告，后被中国篮协领导层认可。中国篮协开始投入人力、物力、财力将这个方案付诸实践。经过集训后，超过25名国手加入到乌布队、利曼队、里加队，以及本土的北京队、福田队、无锡队、武汉队，开启冲奥之旅。
在此次冲奥之路中，最终个人积分高达第二的中国球员朱渊博还记得，“当时外教和外籍球员们对我们这个计划的看法是：可以一试，但会很疯狂！”
拖着疲惫，流浪地球
“大部分人根本无法想象我们目前的生活状态，我可以用四个字形容，‘流浪地球’。”今年7月国际篮联三人篮球中国澳门大师赛间歇期，加入利曼队的三人篮球国手张宁对媒体表示。
在篮球运动员中，张宁算得上体格健壮，但说这话时他脸色煞白，疲态尽显。正是这段采访，外界开始对中国三人篮球球员的比赛产生好奇，“流浪地球”的故事进入了公众视野。
11月9日，在福建晋江举办的首届国际篮球博览会中，中国篮球协会主席姚明表示，自己很喜欢看《流浪地球》这部电影。“现实版的《流浪地球》，则是由我们三人篮球运动员们共同演绎的。飞了多少公里、多少次起降、住了多少次酒店、上了多少次场、用坏了多少护具……只有他们自己知道。”
三人篮球本次冲奥之路比赛强度之大，在不同国家地区之间转战频率之高，在中国体育界也可以说是相当罕见。
中国三人男篮球员张宁（中）参与奥运积分争夺 图/受访人供图
中国三人男篮主教练王占宇对中国新闻周刊表示：“三人篮球和五人篮球虽然都是篮球，但还是有本质的不同。三人篮球主要是以无氧运动为主，单场比赛相当于在10分钟之内连续进行短距离冲刺跑，还伴有激烈的身体对抗和跳跃。三人篮球的赛制，是在全天的过程中，要进行2到4场高强度的比赛，有些比赛的间隔比较短，大约是30分钟时间，所以这对于肌体的体能恢复和再次供能都是极大考验。”
除比赛强度大之外，还叠加着另一个难点。国际篮联旗下的三人篮球赛事普遍设在欧美国家的“乡镇”、“县城”举办，交通不便导致中国三人篮球运动员需要“舟车劳顿”。姚明也坦言，自己虽然是运动员出身，也不曾体会过现在三人篮球球员的经历。
曾是东京奥运会中国三人男篮主力球员的颜鹏本次也参与了“流浪地球计划”。颜鹏告诉中国新闻周刊，自己最“魔鬼”的一次体验是一周三赛。“先是参加第一周周六、周日，在以色列比赛，打完比赛后马上回到中国澳门打第二周周中的比赛，再飞到塞尔维亚去打周六、周日的比赛。还有一次去加拿大魁北克打比赛，坐飞机往返就要耗费大约4天时间，其实真正比赛的时间也只有2天。”
颜鹏坦言，休息、调整时差、训练、保持手感，都要在旅途中有机结合并且兼顾。
还有更夸张的，三人男篮运动员齐浩彤回忆，自己曾有过10天内绕地球一圈的“壮举”。“首先从塞尔维亚经过德国法兰克福转机回到上海，第二天到北京办签证，第三天从北京去苏州当天打比赛，打完飞深圳，从深圳直飞加拿大，在埃德蒙顿打完挑战赛后再折返回北京，在机场候机超过10小时，再回塞尔维亚，正好环绕地球一周。而10天内，在飞机上的时间超过50个小时。”
很多人都会和三人篮球国家队球员开玩笑：“你们是不是各大航空公司都已经升级成金卡了？”球员间互相问候，分享的甚至不是技战术，而是一些怎样好好休息的心得。大家互相提醒着：“选机舱的过道座位，腿可以伸直一点。”“上飞机前尽量别睡觉，把睡眠都留在飞机上，舒服一点……”
参与出国“抢积分”的三人篮球球员，被密集的赛程、赚积分的目标驱动着，也被复杂多变的事务裹挟着，免不了会遭遇各种人在囧途的“烦心事”。有人行李丢了很多次，甚至心爱的球鞋都丢了，不得不临时去购买；有人比赛中手指脱臼，愣是掰回来咬牙上场……
运动员分散在各队进行全球比赛，对于综合保障也提出了考验。在三人篮球入奥前，柴文胜曾经担任过中国男篮领队，深知两者不同。“五人制篮球比赛，全队可以整建制出行，但这次三人男篮球员在全世界分散的地点比赛打积分，医疗等方面的保障挑战很大。”
“有些媒体报道，三人篮球没有队医跟随，这真是冤枉我们了。”柴文胜透露，“事实上本次冲奥过程中，有3名保障三人篮球的队医在分头行动。最忙的队医10个月内在全球飞了73次国际航班执行任务。委派过程中，所有人都希望尽快帮到每一个有需要的球员，但由于不同球队球员位置较为分散，受签证等因素影响，实在难以让覆盖率达到100%。”
中国三人男篮主教练王占宇（左7）与部分球员合影 图/受访人供图
柴文胜还透露：“最初，中国篮协在三人篮球方面的人员，算上我就一共只有4个人。为了开展工作，我又从两家单位借调来新生力量。大家非常团结，努力协调好相关工作和资源。其中负责外事的同事，这一年来办理了31件外事处理，相当于原来篮管中心全年的总和。我希望外界能记住幕后英雄的名字：尹喆、赵朝、李一凡、蒲一凡、郑宝军。”
吃苦受累，无论球员、教练，还是三人篮球保障团队，都“照单全收”，但中国三人男篮被“重点针对”却更令人猝不及防。有参赛球员告诉中国新闻周刊：“其实我们的保障团队非常给力，做出的安排和决定都有充分准备和考虑的，但这个过程中遭遇了国际上的一些‘针对’。”
所谓“针对”，芮叶彬解释称：“中国队球员按规则打比赛，但部分欧美国家篮协多次写信，迫使国际篮联不断临时修改规则，就是不想让中国队积分超越立陶宛和荷兰。例如，篮协保障团队精心安排好了要参加的比赛，和国内俱乐部耐心协调，调配好参赛队和球员。可国际篮联突然修改比赛时间，让几站比赛同时进行，打乱中国队的计划。最糟糕的是，我明明花钱买了某一站比赛的外卡参赛资格，国际篮联也会找理由取消，而美国和荷兰的俱乐部外卡是国际篮联免费发放的……”
那段时间，中国队排名虽然节节攀升，但与立陶宛、荷兰两个主要对手的竞争关系激烈胶着。柴文胜感慨，自己甚至想过“下课”。“国家方面、俱乐部毕竟都是真金白银地大力投入了，如果因为这些针对我们的原因，导致最后结果失败，那就是由我来承担全责。”
11月1日是积分计算截止日，10月10日的国际篮联最新排名显示，中国三人男篮排名超越立陶宛，达到第三名位置，此后再也没让竞争对手超越。待到国际篮联官宣巴黎奥运门票归属中国，中国三人男篮不少人闻讯后喜极而泣。
颜鹏表示：“最开始，别说5%、10%的概率，凭积分拿到奥运门票都可以说是希望渺茫，但现在我们上下都认为，这真的是一次巨大的胜利。”
这张门票，值得么？
经历了这次“流浪地球”之旅，中国三人篮球运动员的成长速度之快，肉眼可见。
很多人最开始误以为，中国球员加入中资投资的国外俱乐部，是去“抱大腿”、“躺赢”的。但事实上，根据个人有效积分获取规则，只有球队战绩、是否提前赢球这两项取决于球队的整体实力，而个人数据的获取则完全看个人。这意味着，中国球员要尽力提升竞技表现。
今年1月，个人积分排名最高的朱渊博仅排在世界第111位。但到11月止，个人积分跻进世界前100的中国球员共有12人，与美国并列第二，仅次于塞尔维亚的21人。
张宁5月初代表中国三人男篮参加世界杯资格赛时，表现并不尽如人意，但到10月底参加成都大师赛，经过充分打磨、历练的张宁凭借个人得分第一、高光分第三、篮板第三的表现，成为首位获得三人篮球大师赛MVP奖杯的中国球员。回到CBA的张宁更是受益，以场均17.2分，成为山西队“第二火力点”。
在“全国一盘棋”的指引下，获得“奥运门票”成为国家队的最大目标，这个过程中注定也要有人蒙受“牺牲”和“损失”。
中国三人男篮集训合影 图/受访人供图
中国三人男篮世界排名前25名的队员中，多数都来自其效力的三人篮球俱乐部。理论上，为母队俱乐部打拼是首要任务。但为了奥运资格，部分俱乐部甘愿将球员交给国家队，有投资人甚至干脆表态愿意接受球队战绩的牺牲，以确保入选国家队的球员能够拼到奥运资格。此外，例如上海、无锡、成都的俱乐部还纷纷慷慨解囊，承办国际篮联三人篮球赛事，为运动员在家门口参赛创造便利。
但更残酷的事，还在后面。由于巴黎奥运会三人篮球正式参赛名额只有4人，注定了这25位立下“汗马功劳”的球员中，可能有21人要遭到淘汰，成为球迷口中所谓的“炮灰”。
柴文胜表示：“在我的层面，无论明年巴黎奥运会是哪4个运动员参加，都会从今年为国家积分做出贡献的这25名球员中诞生。我们会研究出具一套全面、科学严谨、有说服力的奥运阵容选拔办法，力争创造一些新的突破。”
拿到直通巴黎资格后，朱渊博在社交媒体上留下一句话：“我们是谁并不重要，我们现在做的事情有意义就足够了！”
参考资料：
《中国三人男篮冲奥之路，中国体育独有的坚定与浪漫》澎湃新闻
《男篮无缘奥运？有一些人仍未放弃战斗！》杨毅侃球
作者：叶珠峰
编辑：胡克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