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魔鬼。”2月1日晚，9岁的梦梦这样向红星新闻记者描述着父亲。她左胫骨中下段骨折，躺在床上无法下地，脸部浮肿，头面部有多处结着血痂的伤痕，除此之外，膝盖、手腕、手臂、背部都有新旧伤。她称，多年来自己多次被父亲虐打，最近这次，直接进了医院。
梦梦的出院诊断书显示：全身多处软组织感染、多处软组织损伤……这个9岁的女孩称，除脸上的部分伤是自己抓伤以外，其余都是父亲所为，“我要他坐牢”。
父亲杨某飞承认自己确有打孩子的行为，但梦梦有的伤“是出去被别人打的”。他称，离婚让孩子对其产生怨恨，自己也并非故意为之，只是想教育孩子。
目前，重庆黔江区城东派出所已介入该案调查。在当地公安、妇联、街道办事处等的见证下，父母双方也进行了调解。
▲梦梦的出院证
9岁女童称被父亲虐打
梦梦的父母于2023年2月离异，她由父亲杨某飞抚养。
今年1月17日，在成都上班的梦梦母亲李某花突然接到孩子父亲的电话，说孩子的腿“遭了，站不稳了，说钱不够，喊我打钱”。当李某花赶到重庆黔江民族医院时，孩子躺在病床上，腿上上着夹板，输着液，脸部浮肿，还有血迹未干，全身上下到处都是伤。李某花立马报了警，民警出警做了记录。
十天之后，做完手术的梦梦被接到成都的外公家。2月1日，记者在孩子外公家见到梦梦，由于腿部受伤，她无法下地，躺在一张铁架床下铺，和之前的照片相比，眼前的梦梦判若两人。出院诊断记录了孩子此次的伤情：左胫骨中下段骨折；全身多处软组织感染（头面部、下颌部、左肘）；全身多处软组织损伤；重度贫血。
▲梦梦头部的伤
梦梦称，脸上的伤部分是“自己抓的”，其余都是父亲打的，“左腿是爸爸打断的”，下巴上的伤“是爸爸踢的”。“他（爸爸）说妈妈坏话，我就剪他衣服，他就拿锭子（拳头）打我，还会用电线板打我屁股，打了好几次。”除此之外，梦梦称，父亲还会在夏天让她把裤腿挽起来光着膝盖跪在马路上走。记者看到，梦梦膝盖上确有伤疤。
现在，被妈妈接到身边，梦梦说“自己再也不跟着他（父亲）了”。
▲梦梦手臂上的伤痕
孩子母亲：离婚后不清楚孩子遭遇
难以接受孩子被打，将此事曝光于网络
孩子母亲李某花来自四川遂宁，16岁时与杨某飞相识于网络，杨某飞没有固定工作。20岁左右，因为有了孩子，二人结婚，婚后来到重庆男方家生活。
李某花称，婚后杨某飞对她和孩子都不太好，加之欠债，他们不断产生矛盾、争吵。每次两人发生矛盾，男方不是求复合就是威胁，忍无可忍的她于2020年决心以轻生了断婚姻，被救下后，二人分居，直到2023年离婚，孩子由父亲抚养。
李某花称，自己一直不知道孩子的遭遇。她在离婚前曾见过孩子一面，后来杨某飞责怪说孩子见了她以后不听话，“想我想到失眠，怪我是不是给孩子说了什么。”之后便一直不让她们见面。自己虽有孩子父亲电话，但也不敢联系，怕最后责怪到孩子身上。
李某花告诉记者，从去年开始，孩子打电话时会指责她，“为什么抛弃我？你为什么要走？”她曾说来接走孩子，“但孩子又说不来了。”后来才知是孩子父亲一方的人曾对孩子说“妈妈不要你了”一类的话。李某花说，自己并未再婚，在工厂里上班，“一个月工资3000多元，如果早知道，再苦都会把孩子接过来。”
此次接回梦梦后，家人难以接受孩子被打成这样，就将此事发布在网络上，引发了关注。
梦梦随母亲回成都后，由于缺乏安全感，她每天都要挨着妈妈睡。2月21日，梦梦在母亲的陪同下去医院取钢针。李某花表示，孩子现在本应上三年级，但已中断一年多，她希望能让孩子继续上学，早日回归校园。
▲曾经的梦梦
警方：打孩子情况确实存在，已介入
多部门见证下，孩子父母双方进行了调解
对于是否虐打女儿这一情况，杨某飞在接受采访时曾表示，孩子在父母离婚后没有一个完整的家，“把所有的错都推给爸爸”，去年离家出走不下50次，每次出去就是四五天，孩子腿上的伤是“在外头被打断了回来，冤枉是我打的”，孩子脸上、头上的伤也是出去被别人打的。
对此，梦梦表示，她的确离家出走过，是因为爸爸打她、骂她，“喊滚出去”，出去后她只被别人打过一次，是因为没有衣服穿，偷拿别人的衣服，“也只是打脸，没有打身上。”
▲黔江城东派出所
据悉，事情发生后，重庆黔江区城东派出所介入调查，杨某飞也接受了警方的调查。2月2日晚，派出所连夜将梦梦及母亲等人接至黔江做询问笔录，并于次日在当地公安、妇联、街道办事处等部门的见证下，父母双方进行了调解。
调解会上警方表示，连日来他们通过走访调查其父租住的房东、邻居、孩子学校老师等发现，“他打孩子这个事情确实存在。”
为何要打？杨某飞表示，他并非故意为之，而是孩子不听话，“只是想教育孩子。”其称梦梦曾多次剪坏家人的衣服，“剪了衣服裤子大包小包拿出去扔”，让他没有衣服穿，他还曾下跪向孩子认错，“让她不要搞我衣服了”。而剪父亲衣服，梦梦称是因为父亲说母亲坏话，“诬陷妈妈”。
杨某飞说，孩子离家出走，“找回去我就让她跪着，也跪过马路”，不听话就“打服气为止，打投降为止”。之后孩子与他产生对立，“只要我一回去，她就见不得我。”但杨某飞坚称，他没有用刀割过孩子的头，“膝盖上的伤，是她晚上在外面跳磕碰的。”
民警表示，从梦梦的性格来看，父亲要的这种“服气”比较难，反而“越打越反叛。”
当地妇联在和孩子交心时孩子也谈到，父亲在她手、脚、头上打，有时候打得有点凶。之后她就到处撞，“到后来自己控制不住自己，稍微紧张就有自虐行为。”
从警方走访来看，“有人看到他（杨某飞）打孩子，也有人看到他回家专门给孩子弄吃的。”孩子辍学后“他还求了很多人”。在场参与调解的人表示，“他想要孩子好，只是教育的方式方法出了问题。”
在父母这段已破碎的离婚关系中，梦梦曾表示，抓自己的脸是因为想得到爸爸的关爱，让他关心我。当天调解时，杨某飞特别困惑：“梦梦想要的关爱和关心，我真的不晓得是什么，你知道吗？”他说自己每天从工地上下班回家都很晚了，“我能做到的关心就是不上班那天带她出去耍、吃，天天陪在身边真的不得行。”
由于涉及到孩子的后续治疗，当天调解最后，杨某飞给了梦梦母亲2.4万元医疗费，在抚养权转至母亲处后，每月将按时给1000元的抚养费。杨某飞现场也给孩子母亲致歉，并提出要求：双方签署《谅解书》，“不再追究他对梦梦伤害后的法律责任”，并要求删除在网上发布的曝光内容。
黔江当地街道办相关负责人表示，事发后，黔江区未保办、未联办高度重视，目前梦梦的信息“已入库”，在孩子未成年之前，都会进行持续的关注、关爱与帮助。同时也会“两地联动”，将相关情况与成都当地部门进行移交。希望能通过家庭和部门的努力，让孩子的成长环境逐渐恢复。
律师：签订谅解书，可依法从宽处罚
心理医生：离婚后应妥善处理亲子关系
对于此事，四川一上律师事务所合伙人林小明律师表示，根据《刑法》规定：“虐待家庭成员、情节恶劣的，处两年以下有期徒刑、拘役或者管制。”若查实杨某飞经常以打骂等方式对梦梦实施肉体上、精神上的摧残、折磨，杨某飞可能涉嫌触犯虐待罪。
就《刑事诉讼法》等法律规定而言，签订《谅解书》或者《和解书》不会影响警方的后续调查，但对量刑具有较大作用，有着酌定减轻、从轻的效力。警方可以建议检察院从宽处理；检察院可以建议法院从宽处罚；对于犯罪情节轻微，不需要判处刑罚的，检察院可以作出不起诉的决定，法院则可以依法对被告人从宽处罚。
针对该事件，成都市第四人民医院心理医生周游认为：对一个人的成长而言，家庭教育是非常重要的，父母离婚已给孩子造成了一定伤害，就不能再造成“二次伤害”。
该事件中，本来孩子就可能因父母离婚而产生“是不是自己做得不好”的怀疑。当父亲再指责母亲，她就会认为父亲连同自己也一并否认，就会给孩子心理造成很大冲击，当这种冲击、愤怒又遭遇父亲的“棍棒”打压时，堵塞了孩子的宣泄窗口，情绪无法发泄，孩子就可能出现自伤、自残行为。
而在日常与父亲的相处中，她也没有学会如何合理表达、处理情绪，从父亲那里学会的是打、骂，就更加暴躁。因此她建议，父母离婚后不要在孩子面前说另一方的坏话。
在周游看来，该事件中父亲处理情绪的方式是向外指责别人，在与孩子沟通时也是用打压的方式去制止孩子的各种表达，这会造成孩子在承受自己情绪的同时也承担着父亲的情绪。由于孩子年龄小，无法用更多发方式去表达情绪。对父亲的依赖和愤怒造成双重冲突，情绪全部压在心中，久而久之陷入抑郁状态，采用自伤、自残的方式去缓解情绪和压力。当实在难以忍受时，她选择离家出走，试图离开这个环境，离开与父亲的这段关系以保护自己。
孩子父亲应反思自己的教育方式，尽量保持平稳的情绪，“允许孩子有情绪，并通过合理的方式表达出来。”
周游表示，父母离婚本身给孩子带来的影响，远没有离婚之后父母态度的转变带来的伤害大。父母突然离婚，孩子要从现实和心理上去接受与父母一方分开的事实，若简单粗暴解决，会给孩子造成很大创伤。
她认为，在一段婚姻结束时，双方父母应坦诚地与孩子沟通，应定期见面，各自持续地与孩子产生情感链接，让孩子明白即使父母分开，也不代表着自己就被抛弃，让孩子有安全感。
就这件事而言，家人可以允许孩子通过安全的方式去宣泄情绪；让心理医生给孩子做专业的情绪疏导，让这部分愤怒情绪在成长中慢慢被消化、接纳；让她融入更多的同学关系、师生关系；母亲给予陪伴，让她在家人的陪伴中，逐渐建立亲密感与安全感，“让孩子感到我是值得被爱的，是有人是爱我的，重新建立自尊、自信。”
红星新闻记者章玲摄影报道
编辑 陈怡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