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岁的馨馨拥有自己的房间。在上海这间十来平方米的屋子里，她把衣物折叠成小方块，将用尽的涂改液改装成了摆件，墙上贴着自己的画。房间连通着阳台，为了防止夜深有家人晒衣服、打扰馨馨，家人允许她锁门。
如今，房间的门锁已经被砸坏。3月15日清晨，馨馨爸爸叫她起床，无人应答，爸爸试图破门而入时得知，女儿坠倒在一楼，而他们家在十一楼。当天，馨馨不幸离世。
最初，家人们以为这是一场意外。看到馨馨生前发送的消息后，他们发现，是她自己做出了决定。她在消息中提及，3月14日，也就是坠楼前一天，自己在学校的小抄被抓后要写检讨、体育课上被球砸中等。而爸爸回忆，3月14日夜，女儿在家里没有表现出异常。
▲馨馨改装的修正带
家人试图在记忆里找到女儿求救的痕迹，但没有收获。馨馨爸爸希望自己曾经能收到女儿求救的信号，他说：“女儿没有给我这个机会。”
生前发消息提及2000字检讨书
校方称要求为800字，调查报告已提交上级
在家人看到馨馨的聊天记录时，他们意识到了不对劲。馨馨爸爸回忆，坠楼时，馨馨带着手机，手机已经摔碎，在维修后，他们发现她清除了大多数聊天记录，但在微信视频号的相关内容保存了下来。
馨馨的微信视频号显示，3月14日，她曾在评论中提及，自己要在凌晨2点“走了”，“学习真的我服了拜拜”。同样在视频号，3月14日傍晚5时许，她曾与陌生同龄网友私聊，这段聊天里，她自称自己“高一”，自己笔袋里出现小抄被英语老师发现，而后班主任让她写2000字反思、次日提交，并提及自杀决定。近晚上7时，馨馨在私聊中称，“老师现在不相信我了，我去老师办公室默写，就在老师眼皮底下，老师也不信我，还让我再背一遍，以防我又有小抄。”
▲馨馨与网友的聊天
随后，馨馨家人向她的朋友们获取了更多相关聊天记录。一则微信聊天记录显示，她同样提及因小抄被抓。一则电话手表记录显示，她向好友告别。
馨馨今年12岁，就读上海市康城学校六年级，据其妈妈介绍，该校包含小学、初中等阶段，六年级被分在初中部，实际为初中一年级。对于馨馨所述的“2000字反思”的检讨书等手段，家人提出质疑，认为在未经调查的情况下，惩罚不当。
记者从馨馨家人处获取的课表显示，每个上课日，在正式上课前都会有一节“晨会”。馨馨的英语老师告诉记者，小抄被抓发生在3月14日晨会期间，为英语默写，英语课代表报告了小抄的情况。记者在康城学校尝试采访该校校长，一名自称管理安全的工作人员接待了记者，称据校方了解，检讨书要求为800字，目前学校就此事的调查报告已提交给上级部门。
除了检讨书，家人也对学校未与他们沟通表达了质疑。馨馨妈妈称，家人曾前往学校查看监控，监控拍摄了室外及走廊画面，监控中，馨馨课间时间数次去往教师办公室，其中一次哭着回到教室。上午最后一节课为体育课，她被球砸中后哭泣时间较长，午膳期间，她的进食时间仅一两分钟。在馨馨生前向他人发送的消息中，也提及了被球砸中一事。
“这一天发生了这么多事，哪怕学校只和我们说一件事，我们都有机会和她聊聊。”馨馨爸爸说，“我女儿没有给我这个机会。学校也没有给我这个机会。”
▲3月14日馨馨带回家的花
馨馨爸爸称，几乎每天都是自己接送女儿上下学，放学时，两人会聊聊天。3月14日晚，馨馨没有表现出异常，她还从学校带回了一支纸做的花，说要送给妈妈。回到家后，她曾主动与家人聊天，未曾提及在校发生的不愉快。爸爸回忆，在小学阶段，每次接女儿放学时，班主任都会提及自己孩子的相关事项，初中阶段，仅有一次，因暴雨天未能第一时间找到馨馨，爸爸与她的新班主任对话了几句。
馨馨妈妈告诉记者，2023年起，随着女儿升入初中，班主任及各科教师均更换，新班主任较为年轻，班级里总共有约40个孩子。在妈妈的聊天记录中，3月14日没有班主任与家长交流孩子在校情况的内容。
家人提供的一段视频显示，在馨馨被送往医院后，班主任伏在她身侧痛哭。短信显示，3月15日上午8时许，班主任询问孩子情况，称“我刚刚立马紧急调查了，孩子昨天放学时间还是很开心的，没有同学欺负她”。记者询问班主任关于馨馨在学校的情况，班主任拒绝了记者的采访，称此事由学校答复。记者多次电话联系康城学校校长、浦东新区教育局，均未接通。
小本子上写满朋友的生日
老师曾寄语“希望你学会表达自己”
康城学校位于上海市浦东新区康桥一带，学校一带有很多劳务公司和劳保用品商店。在上海本地论坛“篱笆社区”，康城学校被戏称作“菜中”“菜小”，有网友曾称，这是外来务工者更倾向选择的学校。1月27日，馨馨曾给家人发微信，称“我这次语文期末考全班第一”。
馨馨的父母都是外来务工人员，在女儿年幼时，便带着她来到了上海。如今，一家人居住在离学校约两公里的小区，比起学校，小区一带更为繁华，靠近地铁站和公园。
▲馨馨的画
馨馨喜欢画画，家门口，她在墙面上留下了几幅巨幅画作，在房间的墙面也张贴着绘画，不过没有系统地学习过。馨馨妈妈说，女儿只参与了两个兴趣班，都是她喜欢的，分别是舞蹈和古筝，已经取得了一些证书。
“我们是很‘佛系’的家长。我们当年成绩也不好，所以也不强求她。”妈妈称，他们对女儿没有学习上的要求，也没有给她经济压力，在馨馨离世时，她的个人微信、支付宝账号都还有数百元资金。
馨馨的房间里充满了她的爱好。送给妈妈的纸花，如今插在她的书桌上。书桌上下摆着近十个收纳盒，里面多是本子、文具。妈妈说，大约从2022年开始，女儿迷上了手工活，在孩子当中，这种活动又被称作“咕卡”。一些玩偶娃娃身上穿的衣服，也是她自己制作的。小零碎也保留了下来：棒棒糖糖纸、雪糕棍、用尽的涂改液盒子，全都被馨馨清洗干净，整齐地收纳，用以制作手工。
▲馨馨的书桌
3月26日，介绍她的物品时，馨馨妈妈喃喃道：“这也是我第一次看。她不喜欢我们翻她的东西，所以我们都没有看过。”
一个小本子上记录了一页有余的信息，都是馨馨朋友的生日。她拥有不少本子，几乎每本的封面都被她装饰过，一本本子被贴上了蕾丝边、蝴蝶结，一些本子则是内页被装饰成不同颜色的风格。在本子里，馨馨几乎没有留下个人记录，大多是介绍装饰主题，“这是粉色的”“这是绿色的”。
在馨馨妈妈的记忆里，女儿总是好脾气，很少表达自己的要求，被批评时，也只是抿着嘴笑。在馨馨的小学同学录里，一名曾经教授过她的老师写道：“懂事的你总是默默无言，但老师一直都有关注到小小的你啊！希望你胆子大一点，学会表达自己，学会主动交好朋友！”而在自述一页，馨馨在人生格言填写的是“开心第一，第一第一第一第一”。
专家提醒：
自杀往往不是单独事件的后果
孩子有这些表现要警惕
由世界卫生组织发布的《预防自杀全球要务》曾明确指出，自杀是可以预防的，需要建立一个综合性、多部门合作的自杀预防策略。
《中国循证儿科医学杂志》2007年曾发布论文《上海市中小学生自杀行为及心理社会相关因素的研究》，调查结果显示，调查对象自杀意念总体发生率为15.23%，自杀计划发生率为5.84%，自杀未遂发生率为1.74%。论文提示，对于不同阶段学生，自杀行为的干预应具有不同侧重点。但对所有年龄段中小学生而言，自杀意念的共同相关因素包括负性生活事件、抑郁、焦虑和绝望情绪。
《中国社会医学杂志》2010年曾发布论文《中学生自杀行为的预防对策思考》，就学校微观创新方面，提出中学生自杀预防危机需要健全两个系统：一是班级管理微观系统，以班主任为核心开辟多元信息通道，及时掌握学生心理动态，增强安全工作预见性；二是学校政教中观系统，设置专职教师，开展心理和生命教育，采集心理信息，建立心理档案，实现身心同步发展。并建议开办家长学校，做好家校沟通工作。
北京回龙观医院临床三科科主任李献云接受媒体采访时曾说，“孩子的自杀是一个巨大的悲剧，所有人都想搞清楚原因，但我们需要知道的是，不管是孩子还是成人，自杀往往是多因素的，不是某一个单独事件的后果。”李献云提及，孩子出现自杀冲动时会有的表现包括：出现自杀相关的表达；出现情绪变化，更加忧愁、不爱与人接触和交流；言行出现异常，有一些孩子变得更加特立独行；抑郁的相关症状，如失眠、失去兴趣等。
中国心理危机与自杀干预中心救助热线：010-62715275全国青少年心理咨询热线：12355
红星新闻记者 陈馨懿
编辑张寻 责编 冯玲玲
